山中轻行
第一章:鞋带、石头和早晨的空气
我出门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半。天是灰蓝色的,没有太阳,风不大,但能感觉到温度有些低。厨房里剩下一点昨天的面包,我咬了两口,又喝了一点水。没太饿,也没什么想吃的欲望。
鞋是几年前买的,鞋底磨得有些偏,一走就响。穿上的时候,脚弓稍微有点顶,但走出几步就没感觉了。我系鞋带的时候手指有些僵,没睡好也没锻炼的缘故,动作有点慢,系好以后还是觉得松,但没重新再绑。
路在房子背后的坡上,没有名字,也没人管它。长时间没人走的话,草会把路埋掉,但前几天下了雨,泥土沉了下去,倒显得干净。走进去几步,周围变得安静,风从上方下来,夹着几片湿树叶的味道。有两只鸟从远处飞过去,叫了一声,很快就没影了。
刚开始走的时候,我的脚步不太稳。石头有些滑,鞋子踩上去会晃一下。呼吸短了一些,可能是因为有点紧张,也可能只是早上的空气太薄。我尽量让步伐均匀,尽量不去想别的,但还是会想起今天是星期几,手机有没有关静音,冰箱里是不是还有牛奶。这些念头不是很清楚,就像衣服上的褶皱那样自然地在脑子里展开,又自己收回去。
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,在泥地上是咯吱咯吱的,在碎石上是啪嗒啪嗒的。有几次踩到枯枝,发出像轻微咳嗽一样的断裂声。我没有太在意那些声音,但它们确实存在。风还是有的,吹得不大,但不停。吹动左边那棵高树的时候,叶子互相碰撞,会发出一种细碎的摩擦感。那声音有点像收音机信号没调好的时候传出来的底噪,不难听。
我的身体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,只是走着。膝盖有点紧,左脚拇指蹭着鞋头,有些不舒服。手背因为背包的带子而稍微发热,脖子后面出了一点汗,但衣服还是干的。没有哪里特别好,也没有哪里特别不好。差不多就是“正在使用中”的状态。
我低头看地面的时候,会看到一些很旧的香烟头,和几片被压扁的包装纸。纸上印的字模糊了,看不清是什么。有人在这儿坐过,但也许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我没有捡起那些东西,只是绕了过去。走过的时候,我顺手把旁边一根横着的枯枝踢开了。它滚了两圈,停住了,像是顺从了一种小小的惯性。
山的斜度慢慢加了点,脚下的泥地变得有些黏。我开始更注意踩点的位置,把重心放得更低一些。风穿过树缝的声音变长了,像是在拉一个袋子拉链。没有其他人。没有脚步声,也没有说话声。只有我自己,和那些不会回应的枝叶、石块、空气。
我没有特别想什么,也没有不想什么。脑子里空了一部分,但还有一部分是清醒的,像灯还没关的房间。有时候一个词会突然浮现,比如“黑板”或者“纸片”,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冒出来的,也不会去追。它就像一只穿错了方向的小虫子,钻出来,又钻回去。
我就这么走着,一直往前,没停下来。没有哪里值得停,也没有哪里非走不可。只是这么走着。
途中有一块平石,我走过的时候下意识瞥了一眼,石头旁边有几根枯草,像是被人坐过。那种痕迹让我短暂想起高中时午休后走出教室,阳光透过后门照进来,照到课桌脚边,也照到那位总是趴在最后一排睡觉的男生鞋子上。他鞋带总是松着,从没看他系过。
大概就是这样。
第二章:湿气、光线和呼吸的方向
太阳往上走了一点,光线变得更清楚了。风没停,方向却变了,从斜上方吹下来,拂到脸的时候带着点植物晒过的热气。我还在走,脚步没有加快,也没有减慢。
呼吸慢慢拉长了。刚出门时卡在喉咙口的那种浅气息渐渐往下滑,像水从杯壁淌下去。胸腔没有特别胀,只是被撑开了一点点,刚好够用的程度。
我经过一小片松树林,地面铺着旧落叶,踩上去比石头地安静很多,鞋底陷下去,又被托回来。有一两片针叶黏到裤腿上,我没理它们。阳光透过松枝斜斜地打下来,在地上晃动,风吹一下,光也跟着动。
这一段林子里有一种近似“声”的东西,不是具体的声音,而是很多细节拼在一起的回响:树枝抖动的频率、风路过的时候打到耳廓的痒感,还有自己呼出的那一口气——这些都不是真正的“动静”,但在一起时,好像耳朵里自动生成了某种节奏。
我走在其中,像在一条无形的河里漂着。脚还是落在地上的,但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不太固定了,像是松了一点。那感觉不是轻盈,而是松动,像教室里一张被坐久了的椅子,铁脚和水泥地之间的摩擦突然减少了一点点。
我记得那时候有张椅子,坐下去会歪一边,支在教室最后一排,靠窗,腿上贴着一张写着“勿动”的纸。没人知道是谁贴的,也没人撕掉。风大的时候它会晃一晃,像有点不甘心。
我从松林中走出来,前面有一块裸露的岩地,地势高一点。风重新聚起来,从脚下往上蹿。我站了一会儿,调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,然后接着往前走。
汗开始出得多了些,后背有点发热,手心里冒出一点潮意。我没擦,手自然地在裤缝边摩了一下,擦过去就算了。背包没有太沉,但压着肩膀的带子开始变得更清晰,像在提醒我还背着它。
我看见路边有一些杂乱的鞋印和犬类的脚印,混在一起,已经有些干了,说明不是今天留下的。有一块小糖纸卡在石头缝里,风吹不到它。我没捡,也没多看,绕过去,走了两步,才意识到刚才那个糖纸颜色有点像旧课本封皮,那种洗过几次就发灰的绿。
脚下的地又开始变软,踩下去时鞋底轻微陷了一点,我往前倾了下重心,接着走。
风又绕了回来,吹得不急,但没方向。我听见前面某处有树叶掉下来,啪地一声,然后什么都没有了。
大概就是这样。
第三章:痕迹、沉默和时间的边角
地势有些变化,坡稍微陡了一点。我没有调整节奏,也没有停下来,身体自己做了决定。脚腕往下压,重心跟着倾斜,步子变小了一点,但仍然稳定。
呼吸保持着前一章的节奏,深、慢、不动声色。空气变得更湿一点,树叶靠得更近,阳光被切碎了,落在地上像浮在水里的纸片。走在这样的光里,脚步轻得像是擦过一张旧信封。
我踩过一块碎石堆,鞋底有点滑,发出几声不均匀的响动。那声音让我想起校门口水泥台阶边的那块松砖头,一踩下去就咯噔响,好几年都没人修,所有人都习惯了绕过去。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很赶时间,只是铃声响了之后,大家都加快了点步子。
前面的路被风吹得更干净了些,两边的草往中间倾过来,形成一个短暂的拱。风从树冠间穿下来,像是被细小的网筛了一遍,吹到脸上的时候很轻,像谁在旁边呼了一口气。
我开始注意到一些痕迹。路边的泥上有一串鞋印,已经不太清楚,看得出来是好几个人的,可能是一群。也有些狗爪印,但没有很深。还有一处地方,落着一片被折断的塑料雨披边角,灰白色,像是晒久了。
我没碰它,只是走过。眼角扫了一下,又把视线移开了。继续走。
风变得不太一样了,方向变得不确定,有时候从左边来,有时候从背后绕过。耳朵开始听不太出风的路径,像是在屋里有人来回走动,却不见脚步。
我的脚底开始热了。那不是痛,只是摩擦久了产生的持续触感,像一块石头放在皮肤下,但不压得难受。只是提醒你还在用着它。背包在肩膀上晃了一下,我换了只手拉紧肩带,没停。
经过一处开阔的转弯处,树少了,光线一下子变得明亮。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,头发和背包的形状都清楚得很。有那么几秒我在看那个影子,像在看另一个人走路,不太真实。
那块地上还有一些香烟头,被踩得扁扁的。有一个过滤嘴还露着点橙色,边缘翘起来。让我想起教学楼后面的墙角,那儿总是有几根烟头,没人去扫,也没人提。它们总是在那里,就像总有几个人迟到,总有几张空桌,总有几个午休睡得很沉的人。
我从那一小段稍明亮的地面走回树荫里,光又变得碎了。脚步没有停,也没有加速。
风吹过来,带着点落叶的干香味。脚下踩到一根树枝,啪地一声,很脆。
我只是继续走着,没有回头。
第四章:藤叶、纸张和某种节奏
风从侧面吹过来,速度不快,但有点急促,像是从哪儿被赶出来似的。它穿过我耳边,带着细碎的枝叶摩擦声,一下子钻进脖领,再从背后滑出去。
前面的路被一棵歪树分成两段,我绕了左边。那段小路被风扫得干净,连脚印都没有。地上只有一根断裂的树枝和几片干叶,像是刚落下来不久,还没完全躺平。
我没特别注意脚步,只是顺着前方一点点往里走。泥地踩起来不响,鞋底贴得很实,像吸住了。呼吸变得比刚才更深了一点,像是整个人被拽入了某个缓慢流动的系统里,不用判断,也不用调节。
脑子里也不太起波澜,有时会突然冒出一个词,一种味道,或是一块光斑,但都很浅,浮一下就没了。就像有个旧抽屉在屋角慢慢打开了一点,里面的纸片轻轻扬了一下,但没有飞出来。
走了一会儿,听到一阵风吹动藤叶的声音,像纸张在桌面上翻动的那种连绵。那声音让我想到午休时,某个人趴在桌上睡着了,窗外风把卷子的一角吹起来,一直没落下去,只在那儿晃。
我并不确定自己想起的是谁,也不重要。那一刻我甚至不觉得是在回忆,只是那张纸的声音穿过了时间,和这阵风刚好重叠了。
我继续往前走。小路转了个弯,前方的光忽然一亮,像是某种瞬间被擦亮的金属表面,刺了一下眼。我把帽檐压低了些,过了那段亮光之后,又是一片阴影,影子里有鸟叫,稀薄、断续,像是在水里说话。
我没有追着那个声音听,也没有特别分辨是哪种鸟。它在远处停了一下,又叫了一声,像是为了证明自己还在。
风慢慢往回走,吹过刚才那棵歪树,又从我侧边掠过。我觉得脖子有点凉,但没有拉起衣领,只是继续走。
脚下是一块老树根,表面起了青苔,踩上去软一点。我试着调了下平衡,顺利过去。鞋底有点湿,也许沾了水,但我没有低头看。
走着走着,我的影子突然和树影重叠了一下,像是融了进去。我没有刻意抽离,也没停下来。
有时候人会不停地问意义是什么。我以前也问过,有时候是在饭后刷碗的时候,有时候是在深夜看完一部没头没尾的电影之后。后来觉得,大概是我们没有和什么东西对上节拍。就像一首歌听不进耳朵,是因为节奏跟心跳错开了。可是在这一刻,我走着,风吹过来,脚下每一步都踩在某种安静的正拍上,身体没有质疑,甚至有点轻。
我不觉得这叫快乐,也不打算称它为什么。只是觉得,如果“意义”确实有一种气味,那它大概就藏在这一口风里。
就这么走着。
风还在。
就这样。
第五章:旧名、野花和无意的节拍
坡度缓了下来,阳光也跟着散开,像水在地面上一点点洇开。树影不再密集,风开始从更远的地方吹来,声音宽了一些,像是穿过一大片空地之后才落到我耳边。
脚步依旧。鞋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变得模糊,和风混在一起。肩膀的背包拉力稍微变轻了一点,不确定是背包本身移了位置,还是我身体的知觉松弛了。
我走过一块碎石地,那些石头是干的,踩上去发出短促的响声。有几颗小石子蹦到草丛里去了。声音不大,但在空旷的林间听起来很清楚,就像教室里翻一页纸的声音,在午休时候格外明显。
我想起一个名字,好像是初中时一个在我前桌待过半学期的女生,名字不确定,但是带“蕊”字的。她写字很轻,连改正带都贴得小心翼翼,有时候在试卷边角画几只简笔的小动物。我没有回忆她的样子,只是那个名字在脑子里轻轻滑过去,就像风滑过衣角。
周围的树木变矮了一点,地上开始出现一些灌木和碎枝。我避开一处突出的根,左脚略微扭了一下,但很快就稳住了。没有痛,只是皮肤被鞋边磨得稍微热了一点。身体对这种小擦碰的反应变得迟钝,或者说,变得更宽容。
风换了个方向,开始从前面吹来。它不是迎面撞上来的,而是轻轻地拂过鼻尖、嘴角,再往脖子底下钻。空气里有一种微弱的甜味,像是谁在不远处剥开了一块橘子。
我走过一段土路,边上长着一簇野花,颜色淡得几乎透明。它们紧贴着石头生长,花茎细得像画出来的,风一吹便一齐晃动。
不知怎么地,忽然想起读过的一段话,大概是某位旅行作家的笔记。他说,有些时候旅行不是在“走向”什么,而是在“把自己交给”什么。我记不清是谁写的,也许是在某本没读完的旧杂志上看到的,那句话并没有什么哲理,只是现在浮了上来,好像身体已经理解了它。
这一段行走感有点轻,好像脚底踩的不是实地,而是一种介于实和虚之间的层面。有点像放学后沿着走廊慢慢走回教室,阳光已经斜下来,同学们说话的声音从走廊另一头传来,却不太真实。你知道你要走到某个地方,但那段距离似乎不太属于任何方向。
我走着,不知道前方是什么,也没想后面留下了什么。风还在,身体还稳,脚步还准,就已经足够。
就这样。
第六章:汗水、滑石与被放大的细节
坡度重新向上抬起,路面变得窄了一些,两侧的树也密了些。风从缝隙里挤进来,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,像是早上还没干透的洗衣水。
我踩过一段碎石和泥混杂的小斜坡,鞋底打滑了一下,右脚往前探了一点,稳住了。身体往前倾的时候,背包贴得更紧,像是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一下。汗从脖子下面滑下来,划过肩胛骨,又被衣服吸掉。
小腿开始有点酸,尤其是右腿的胫骨内侧,在每一步落地的瞬间,会泛起一阵钝钝的热感。并不严重,也不至于影响节奏,但像是身体里某部分在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我:已经走了不短的路了。
我没有擦汗,也没有停下。汗水就像路的一部分,它往下流,我往前走,各自做自己的事。
树木更密了一些,光线斑驳下来,像是从天花板漏下的雨滴,只落在特定的几个地方。脚下的泥地开始变软,有些地方甚至有积水,踩进去会有水从边缘溢出来。鞋帮被水打湿了一圈,冰凉的,但不到刺骨的程度。
走了一段,看到地上有一根折断的铅笔,黄色的,笔头已经断了,被踩弯的地方露出一点铅芯。我没有捡起来,只是看了一眼就绕开了。那种形状让我想到试卷角落,有人写过一半的名字,字迹很轻,像是写给自己看的。
风吹过来,把几片叶子贴到我裤脚上,又慢慢滑走。我的手指动了一下,像是想去拨掉它们,但又放下了。脚底的泥巴越积越厚,鞋子变得沉了一点。脚腕也开始有了轻微的发胀感。
我记得有人说过,越是疲惫的时候,越容易把过去的事放下。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。反而是身体真的走进了某个节奏之后,某些东西才刚刚开始浮出来。
我忽然想起一件小事,是高一的时候,有个午休醒得比平常早,我趴在桌上看天花板。那时候班上安静得出奇,只能听见远处篮球场传来的几声球拍地板的回音。我记得那天的空气里也有一点湿意,像现在这样,不冷不热,只是刚好粘在皮肤上。
那一刻没有什么特别发生,也没有谁说了什么。但现在它又回来了,在这一段上坡路上,悄悄和脚下的节奏重叠了一下。
树木的气味变得明显,是那种老树皮、潮苔藓和土混在一起的味道。我觉得背后的汗有些冷了,像被风轻轻摸了一把。呼吸还是顺的,脚步也没乱,但有种不容易察觉的迟缓开始蔓延,像水在灌进身体缝隙。
膝盖开始略微发紧,尤其是停下片刻后再走的时候,关节像是略带砂砾。衣服已经湿透一半,贴在背上,能清楚感受到肩胛骨两侧的起伏。帽檐上的汗珠滑下来,擦过眼角,有点咸。
我走过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,石头表面很滑,我试着从边上绕了过去。风小了下来,只在树缝里偶尔发出一点声音,像是谁在翻书。偶尔还能听见远处树干咯吱一声,像有人走过去,实则什么都没有。
没有什么特别的事,但也不觉得无聊。走路本身就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。每一次落脚,每一口气,每一个轻微的调整,像是一段长长的句子,没有标点,却不断延续着。
我继续走。
第七章:断树、影子和风的回音
风变得更轻了,几乎没有方向,只是缓缓地绕着林子转。树枝偶尔晃动一下,不知道是风的缘故,还是它们自己在动。光线有点黏稠,从树叶缝隙里一滴一滴地漏下来,像旧窗帘后面慢慢渗进屋子的阳光。
我继续走,脚下的路变得松软,有些地方踩上去会轻轻陷下去,再被托回来。像是在与地面达成了某种默契,它不反弹,我也不逼迫。走了这么久,身体像被一点点削去边角,只剩下必要的重量和动作。不是轻,而是刚好。
手臂因为长时间下垂而发麻,我甩了甩,像是把身体从一段不自觉的僵持中拉出来。肩膀和脖子的交界处有点酸,我试着耸了耸肩,让血重新流过去。
我经过一处树下的小洼地,地上有些不知名的果实,圆的,颜色暗红,一看就不是能吃的那种。风吹过来,有一股淡淡的腥味,也许是果子裂开了,也许是某种发酵。
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和周围的东西之间的边界模糊了一些。脚步不是“我”的动作,而是这个林子的一部分;风不是吹在我身上,而是从我身体里穿过去。那种感觉不强烈,但持续地存在着,就像下午两点钟的钟声,不响,但时间知道它响过。
前面有一个转弯处,我还没走近,就听见鸟叫声从那边传来。一长一短,像是吹奏某种笛子时不小心漏了一口气。那声音让我短暂地想起高二的时候,有个男生在讲台上读课文,读着读着笑场了。他声音本来就不大,那一笑,后面的话几乎没人听清。但我记得那节课阳光很好,照在讲台边的绿植叶子上,反着光,像纸做的。
我走过拐角的时候,看见一棵断掉的树,它不是横着倒,而是斜斜靠在另一棵树上,像是疲惫又不甘心地撑了一下。
脚底开始微微发胀,有一侧的鞋垫已经湿透,走路的时候会发出一点咂咂声。我的左腿比右腿重一点,但身体自己在做补偿,不需要我去管。我只是走。
风又起了一点,有点高,从树冠上穿过的那种。它带来一些比之前更清凉的气味,也许是因为太阳角度变了,地面的湿气被重新唤起来了。
我走进那阵气味里,觉得呼吸一下子变得更长了。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吸来一口空气,再慢慢放出去。那里面混着光、叶子、灰尘,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东西,可能是回忆,也可能只是幻觉。
但没关系。我继续走。脚步没有变快,也没有变慢,就像一张写了一半的句子,还不知道后面要写什么,但先走着。
第八章:问句、痕迹和继续的脚步
脚下的路开始缓缓往下走,坡不大,但可以感受到重力在一点点拉着我往前。阳光也变得柔和了些,像是一盏昏黄灯泡照在旧书页上,没有亮点,却能看清字。
走了这么久,身体仿佛被换了一套结构。腿部的酸胀感还在,但变得温顺,不再抗议。背包仍然有重量,但像是贴合到了身体的一部分,不再显得突兀。脚底发出的声音也变了调,从最初的咯吱、啪嗒,变成了一种均匀的、可以忽略的节奏,就像背景里的钟摆。
风开始变得稀薄,仿佛也走得有些累了。偶尔还会穿过树梢,带来一点干草和暖尘的味道。前面隐隐传来一点不知从哪儿来的收音机声,像有人把声音开得很小,隔着几道墙传出来。分不清内容,只是一点模糊的语气。
我走到一块岩石边坐下,身体往下沉的时候,双腿微微颤了一下,好像它们自己也在判断这是不是一次真正的停顿。坐定之后,风从背后轻轻地推了一把,然后就走了。
我打开水壶,喝了一口。水是温的,混着一些汗味,但比想象中顺口。喉咙像一条刚刚擦干的毛巾,被水轻轻润了一下,没有多余的反应。
阳光照在手背上,有点烫,但不刺。我看着自己手上的泥印,指节之间有些黑线,是泥水干掉之后留下的痕迹。没打算擦掉,就这样看了一会儿。鞋底的灰尘堆在边缘,有些草屑卡在缝里,像是谁随手做的小装饰。
我忽然想问自己一个问题:高中时我有没有喜欢过谁?有没有一个人,在某个安静的午后,把我的名字轻轻念过一次?有没有某个黄昏的屋后坡,像现在这样,被我悄悄走过一次?我没费力去找答案。那些画面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某个人,存在,却从来没有举过手。
心情很轻,不是喜悦那种轻,是把什么东西交出去之后的那种空阔。像屋子里的人全都离开了,门窗还开着,风还在吹。你也没有特别想留住谁。
脑子里略过一个句子,是很久前读到的:“我们终将成为自己无意中走过的那些风景。”那本书我只翻过几页,不记得作者是谁,也许是一本借来的书,封面泛黄,有水渍。
我没有特别想起什么人,也没有特别想到什么过去的事。只是安静地坐着,看着远处的坡下慢慢亮起来,像城市醒来之前的那段朦胧天色。
风又回来了,绕着我的耳朵打了一个弯,再次走开。我站起来,背起包,没有拉紧带子,只是随手挂在肩膀上。脚步重新找回原来的节奏,像一首听过很多遍的歌的副歌部分,不用记,也不会忘。
我不知道这段山路的尽头在哪,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雨。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走下去。
就像现在这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