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段与沉默、记忆和“存在的节奏”共处的过程。阅读它,你会感受到自己的缓慢下沉。
这不是一部讲述“发生了什么”的小说,而是一部试图追踪意识内部节奏的作品。一个人如何从钝感中渐渐觉察到情绪的存在,再从那种无处安放的重量中,学会与之并行,而非解决。这部小说就像一首安静地倒流的变奏曲,每一个章节都是一处涟漪,而整部作品则像一条暗河——从沉默出发,穿越麻木、疏离、哀悼与回忆,最终通向一种模糊但温和的共存。
小说没有追求传统意义上的情节推进,而是选择了以回忆的回旋、日常的裂缝和思想的重力作为叙事结构。这种结构让“现在”变得不稳定,时间感在文本中塌缩、折叠,情绪的沉降反而成为唯一可靠的运动方向。
你会在这本书里读到很多无声的动作:倒一杯温牛奶、打开窗、听一段旧唱片、将便签放回抽屉。这些都不是符号化的动作,而是载着记忆、意识与时间残响的仪式。它们使日常动作有了哲学的重量,使语句成为情绪的剖面。
《铅的时刻》不是为了提供慰藉或答案而写,而是为了让我们停留在那些仍未命名的感受中,陪它们慢慢完成它们自己。
作者:石川浩二
1986年生于埼玉县饭能市。曾在东京学习哲学,毕业后进入文艺出版社任职,担任编辑两年后返回饭能,专职从事写作与翻译。写作之余喜欢登山,尤其偏爱潮湿寂静的低山。热爱山间的空气与雨的气味,其作品风格低缓、含蓄,擅于从日常的阴影与空隙中,静静捡拾出语言的纹理。
他曾说:“所谓故事,或许并不是描写‘发生了什么’,而是描写那些滞留、那些难以离开的东西。”
译者:高以安
文学译者,日语专业硕士,现居北京。习惯用自动铅笔记录灵感,翻译时喜欢用暖色灯光和小音量的古典乐做陪伴。偏爱节奏缓慢、语气轻微、情绪隐约的作品。
铅之時刻
一部关于沉默、记忆与存在节奏的小说
目录
- 第一章|Peace Piece
- 第二章|灰白的猫与四点钟的空气
- 第三章|冷掉的牛奶
- 第四章|她留下的手写便签
- 第五章|便利店
- 第六章|微弱的乐句
- 第七章|铅之時刻
有些段落永远是模糊的, 但那并不妨碍整个旋律继续。
第一章|Peace Piece
那天下午,东京的天气晴朗得有点过分。阳光照在百叶窗上,把整个房间切成一格一格的光影,像旧日西洋棋盘。风很轻,从阳台门缝里溜进来,带着洗衣粉的香气,还有某种说不清的空虚。
我坐在桌前,把一张比尔・エヴァンス的黑胶放进唱机。《Peace Piece》。那首曲子我听过很多遍,但这天听起来却像是从另一个时间传来的。钢琴像是踩在一层厚厚的雪上,一步一步往前走,每一个音符都小心翼翼,像怕惊醒什么似的。
也许是那天的空气太清了,也许是前一天深夜我梦见了什么又忘了,总之我突然觉得身体里的某个部分空了下来。不,是安静了下来,就像剧场演出结束后观众离席前的那三十秒。你知道他们迟早会起身离开,但他们还没动,所以空间就凝固在一种诡异的暂停里。
那种感觉从脚尖开始。我的脚还是在动,机械地来回晃动着拖鞋,像是在完成某种日常的仪式,但其实我并不想动。我甚至不确定这具身体是否真的属于我。它像是木制的,被时间磨得发白,钝钝的。走路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还活着。
心脏那时变得很奇怪。它不再是跳动的器官,而像一个在法庭上被传唤的证人,拘谨地说:“是我吗?真的那天是我经历了那些事?还是更早以前的某个人?”你无法回答。也没有人真正在问。
我打开冰箱,拿出剩下的一小块芝士,还有半杯白葡萄酒。不是因为饿,也不是因为口渴,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。而做这些事情可以暂时让自己感觉还在时间的轨道上。
窗外有孩子在吵闹,母亲的声音在后面叫他们回来吃饭。那一瞬间我有点羡慕他们。或者说,羡慕他们能被叫回某个地方。而我呢?我已经很久没有“被叫回去”的感觉了。不是指某个家,而是被某种情感或关系明确地召唤回来。那些地方,早就没有声音了。
那种状态——我后来才知道,它有个名字叫“铅之时刻”。重得像下沉的云,密得像旧毛毯上的尘。人一旦熬过去,就只能模糊地记得它,就像在暴风雪里失温的人记得的最后感受。
最初,是寒冷。 接着,是麻木。 最后,是放手。
我那天没有写下什么。只是反复把那首《Peace Piece》翻过来又听了一遍,直到天色暗下来,阳光的格子从地板上消失,只留下木头本来的颜色。
人并不总是在剧烈的痛苦里崩溃的。 更多的时候,我们是静静地被自己放开。 甚至不知道,是哪一部分先松了手。
第二章|灰白的猫与四点钟的空气
我关掉唱机,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。不是那种“没有声音”的安静,而是那种“声音都退场了”的安静,像是最后一班地铁驶离站台后,整个地下的风都不知该往哪吹了。
我走到阳台,靠着栏杆抽了一支烟。楼下有一只猫,灰白相间,尾巴像被压弯过似的,一拐一拐地走进停车棚,像是要去赴一个迟到了很久的约。
我忽然想到她。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,就像某首歌忽然响起时,你会莫名想起某一年的雨天。我们已经不联系很多年了,但我还记得她那种听音乐时安静的样子。不是闭上眼的那种安静,而是睁着眼,目光落在你不知道的地方。
她曾经跟我说,她害怕的是痛苦过后的那种空白。 “不是痛,而是痛之后你还活着,那种状态。”她说,“像是身体里少了一个人。”
那时我不太懂这句话。我觉得她太戏剧化了。但现在,我大概能理解一点点。
我们在一起那段时间,不吵架,不热烈,也没有什么大的决定。就像两条慢速并行的轨道,偶尔有一个岔口,但都懒得转向。她喜欢收集旧唱片,最喜欢的作曲家是埃里克·萨蒂。我们有一张特别旧的《Gymnopédies》,封面都泛黄了。她说,那首曲子听起来就像是下午四点钟的空气。我问她什么意思,她说:“就是你不知道要不要泡杯茶,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出门走一走的那个时候。”
她走的那个早晨下了雨。不是很大,但下得很持久。我们没有争执,也没有眼泪。她只是把一只装满唱片的小箱子拎起来,对我点了点头,然后关门,走进了湿漉漉的东京。
我没有去追她。不是因为我不爱她,而是因为我那天早上忘了买牛奶。也许事情并不是因为牛奶,但我始终记得那个空牛奶瓶放在冰箱里,把门关上时咔哒一声的回音。
那之后,我也交往过其他人,也换过住所。但我始终保留着那张《Gymnopédies》。偶尔深夜喝了酒,就会放出来听一听。她说得对,那首曲子就是下午四点钟的空气。你不会为它流泪,但你也无法忽视它。
现在我回到桌前,坐下,像剧场空座位中的一个幽灵。桌上的那半杯白葡萄酒还在,颜色已经变得有点沉了。我没有喝,只是盯着看了很久,就像盯着一个人坐进对面的电车,却再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下车。
窗外的光彻底暗了,猫已经不见了,街道变得平整而安静。我的手指碰了碰唱机,但这次我没有再把它打开。
那一刻,我知道自己仍然记得她,也记得那段时间。就像冻伤的人仍然记得雪的质地。 最初,是寒冷。 然后,是麻木。 最后,是放手。
但就算放手了,雪也曾在身体里留下痕迹。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冬季,也会在体温里留下一段温度的缺口。
第三章|冷掉的牛奶
早上醒得比平时早一些,不是因为做了噩梦,也不是有什么期待的事要发生。只是醒了,就像一个人走进房间发现灯已经亮着。天花板上的光斜斜地挂着,没有来源感,就像一段无头无尾的记忆。
我坐了很久,没有动。身体还在被子里,但思绪像是先醒了一步,靠在门口等着我穿衣服。那种感觉很奇怪,就像你被谁叫了名字,睁开眼,却发现屋子里只有你自己。
我下床去了厨房,穿着旧拖鞋,底已经薄到能感受到地砖的冷。打开冰箱门的时候,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合逻辑的念头:也许这不是我熟悉的那台冰箱,而是昨天被人悄悄换掉的另一台,只是颜色、品牌、噪音全都一样,所以我没有察觉。
我拿出牛奶,瓶身上的日期已经过去两天。液体在瓶里轻轻晃动,像是一个没有回应的答案。我还是把它倒进杯子里,放进微波炉,设置了40秒。我站在机器前,看着数字从40跳到39、38、37——仿佛我正站在某种更大的时间机制前,而那机制并不知道我在注视它。
牛奶热好了,我喝了一口。那温度说不上来,不冷也不热,像是一个人刚刚流完一场不太重要的泪水后的体温。
我忽然想起那天早晨她离开的时候,也是在这个厨房。她坐在餐桌旁,穿着宽松的灰色毛衣,手指摩挲着钥匙圈。那把钥匙最后被留在窗台上,没有附言,也没有纸条。只是放在那里,像一颗失去了发芽能力的种子。
我记得我低头看着牛奶瓶,是空的。她没有说什么,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。那种眼神里没有责备,也没有温度,就像一个人站在隧道口,等着一辆不会来的电车。
我没说“我去买”,也没说“你等我一下”。我只是把瓶子放回冰箱,听见它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哒——像是结案时法官敲下的小锤子。
牛奶已经变凉了。我盯着杯子里白白的一滩液体,像是刚刚写错了什么,又懒得擦掉的草稿。
水龙头滴了一下。
那声音极小,却清晰得像一颗小石子落进空杯。 她曾说,她讨厌水龙头漏水的声音。她说,那听起来像是“一个没有人回答的疑问句”。我们后来为此换了整个水管头。那是一件很小的事,但现在回想起来,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“联手”做的什么。之后,就没有“我们”来解决问题了。
我把杯子洗干净,擦干,放回架子。整个厨房像一间废弃的摄影棚,道具都在,但主角早已不知去向。
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,掀动餐巾纸的边角,就像想提醒我,时间仍在流动,只是没人对它说话。
我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忽然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某种“滴水声”——小声、重复、不被回应的那种。
有时候,真正让人难受的不是牛奶变凉了,而是你意识到,它从未真正热过。
第四章|她留下的手写便签
我泡了咖啡,用的是那包好像永远都喝不完的深烘豆子。滤纸拿错了型号,刚倒进去的粉洒出了一些,像被谁不小心打翻的土壤。我用纸巾慢慢擦干净,手上沾了一点点油脂感的粉末。味道是熟悉的,但那种熟悉也像一份久未联系的友情,带着微妙的不自在。
咖啡煮好之后,我没有马上喝。只是盯着杯子,杯子里有一点悬浮的粉末,像说了一半的句子,犹豫着要不要沉下去。
我本来是要找糖包的。我记得以前我们在抽屉里放过一整盒咖啡用的方糖——她喜欢那种一块一块的包装,每次都像在拆一份微小的礼物。现在我却怎么也找不到了。打开第三层抽屉的时候,我看见了一个旧纸盒,浅棕色,上面还有一块模糊的咖啡渍,像是不小心留下的指纹。
那是她的字迹。
我没有立刻打开,只是轻轻地把盒子拿出来,放在餐桌上,就像把一个过早抵达的访客暂时安置在门边的凳子上。
我喝了一口咖啡。太苦了。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加牛奶,最终还是没动。某些味道一旦进入身体,就不想再掺杂任何东西。那种苦,不是为了让你皱眉,而是让你安静下来。
纸盒里有一些零碎的便签,颜色褪了,边角微微卷起。有一张是写着“菠菜、蛋、味增、苹果”,下面用蓝笔涂掉了“豆腐”,不知道是不是改了主意,还是忘记了它。
另一张上写着:“人的孤独不是没有人,而是你说出的话在对方那里死掉了。”
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写给我的,也许只是她从哪本书上摘的。也许她当时觉得有道理,抄下来,却又在下一刻忘了。
还有一张便签上,只写了一个单词,“later”,像是她在提醒自己什么,或者是想对我说什么。但它太单薄了,像一根折断的线,失去了挂载它原本意义的气球。
我继续喝咖啡,苦味已经变得不那么分明了。语言也一样吧,一开始刺人,久了就变成一种不清不楚的轮廓感。
她留下的这些字迹,不是情书,不是告别,也不是纪念。更像是生活中的“呼气声”,那些我们当时谁也没注意听的、持续发出但没有落点的声音。
我把便签重新放回盒子,盖上盖子,收回抽屉,但没有关上。我让它半开着,就像留着一点缝隙,让一个已经离去的人偶尔还可以进来看看。
最后一口咖啡凉了,颜色变浅了,像是某种沉淀过后的情绪。不是悲伤,也不是释然,只是存在——像她写下的那些句子,既不是给我,也不是不给我。
我站起来准备洗杯子,忽然听到水龙头滴了一声。
那声音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清晰,像是一个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问题。不是要你回答的问题,只是为了提醒你——有些话,并不需要答案,它们只是想被听见。
我轻轻地把那张写着“later”的便签取出,放进了钱包的夹层。不是出于留念,也不是某种告别的仪式,只是觉得,也许有一天它会在另一个地方再次跳出来,对我说一句“现在也可以了”。
第五章|便利店
那晚我没有进卧室,沙发太软了,坐着坐着就陷了进去。我不是有意想要睡在那里,只是觉得,如果闭上眼睛,就能暂时不再做决定。
梦里我走进了一家便利店。不是我家楼下那家,也不是记忆中熟悉的任何一家。它亮得像电视广告里才会出现的便利店——货架整齐、冷藏柜无声、收银台像是博物馆的玻璃柜。
我推开门,门铃没有响。脚下的地砖像刚打过蜡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灯光不是白的,也不是黄的,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中性色,就像不愿意参与判断的那种光。
我往右拐,走到饮料区。在冷藏柜里,我看到一排奇怪的瓶子,上面写着“花粉风味水”——就像是专门为过敏体质的人设计的惩罚。我小时候喝过一次类似的东西,那之后连闻到槐树的气味都会打喷嚏。
我鬼使神差地拿了一瓶,瓶身有点冷,但不是冰的。我没有拧开它,只是握在手里,像是捧着一个迟到的答案。
便利店里没有人,也没有背景音乐。但当我再走两步时,空气里响起了《Peace Piece》的旋律——只是慢了一点,音色像是钢琴被水泡过之后发出的回声。
我站在货架尽头,那里放着一束干花,是她过去常买的那种,紫色、细碎、名字我一直没记住。她总说它们不会凋谢,因为早就死了。
我想伸手去碰,但花和空气之间好像隔着什么。就像你梦到一扇门,门后有一个你必须见的人,但你不知道那是谁,只是知道你非得见他不可。
我想离开。走到门前,门推不开。玻璃上没有指纹,也没有倒影。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身体,只是一个意图还没有从世界上撤退的想法。
于是我转身,走回饮料柜边,坐下。不是坐在椅子上,而是坐在那种专供冰淇淋的冷藏台上,冷意慢慢穿过裤子,一点一点沁进皮肤里。
我没有哭,但眼睛开始泛泪。不是情绪引发的反应,而更像是物理性的——就像你闻到芥末、或者不小心撞到神经末梢。液体自然地流出来,像是身体在默默替我说些什么。
我低头看着那瓶“花粉水”,瓶底有一小撮沉淀物,像是一段没能说出口的对白,被人为地静置了下来。
便利店的灯忽然闪了一下,然后又归于稳定。我听见墙上的空调系统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。
没有结局的梦,总是醒得特别慢。
醒来时,窗外天还没亮。那瓶水当然不在我身边,干花也不在。但我鼻子微微发痒,像是刚从花市回来。
我坐起身,喝了一口昨晚剩下的水。水已经温了,但味道变了,有点像冷却后的酒精,也有点像什么都不是。
那一瞬间我想到,如果便利店也可以梦见顾客的话,那我在梦里是不是也只是它记忆中的一个断片?
说到底,我们都只是一些被反复打开又关上的门。
第六章|微弱的乐句
那天傍晚,我重新放了那张唱片,《Gymnopédies》。空气湿得有些过分,像刚刚从地下室爬上来的潮气。窗户没完全关,风把窗帘吹得像在试图说话。
唱针落下的时候有点不稳,划过前奏的那一刻发出轻微的嘶声。我一边听,一边盯着地板上的一块斑点,不知道是咖啡渍还是鞋底带进来的泥。
音乐还是熟悉的。只是有一个地方,原本该清楚地响起一个低音延音,现在却像陷进了布里。声音模糊了一小段,然后又回来。
我忽然想起一个非常具体的场景——那天我们刚认识,去买咖啡,她执意要选一种我从未喝过的味道,然后在杯盖上写了“你要学会迟到一点”。那句写在纸杯上的话,后来不知道被我丢哪去了。
但奇怪的是,我也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在同一家咖啡店见面,那时候她说“你已经迟到了太久”。我们之间好像一直围绕着“时间差”这个词转,像两辆错开的电车,在不同的月台上进站。
唱片在那个老化的小段又模糊了一次。我没有站起来修它。它像是在替我回避某种我不愿面对的声音。又像是在对我说:“这段你自己补上吧。”
我看着唱针缓慢移动,忽然意识到,我其实从未真正数清楚这首曲子有多长。它总是比我以为的长一点,又短一点。它好像本身也在犹豫,要不要结束。
音乐到了末尾。我以为它结束了,但还有一个乐句很小、很短,好像是从唱片背后漏出来的。
我轻轻哼了一下那个旋律,准确地说,是把那个模糊不清的片段,从记忆中补了出来。就像你在黑暗中描摹一条断掉的线,虽然不确定它通往哪里,但你还是沿着它往下走。
那旋律在房间里悬了一会儿,没有回音,也没有下文。
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,没有技巧,也没有力道,但它确实存在。
那是这一天里,我唯一准确说出的东西。
第七章|铅之時刻
阳光是稀的。
不是稀薄,而是稀碎,像过期的盐洒在木地板上。照进来的时候没有形状,也没有热度,只是分布在各处,懒洋洋地,不负责任地存在着。
我坐在窗边,没有靠着椅背。那样反而容易困。我不知道坐在这里做什么,也许是为了等一个不属于今天的念头从某个缝隙里钻出来。
时间在屋里停滞着,但不是那种浓烈的停滞,不是钟表坏掉的停滞,而是水龙头拧得很紧却偶尔还会“滴”一下的那种停滞。像一个想要完全放弃却又舍不得的动作。
我看着我的手,静止得像一个被拍摄下来的动作预备。指节发白,血液没有涌上来。像是有人按下暂停键之后忘了再播放。
我忽然想起一个几乎没什么意义的场景:有一年初夏,厨房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迷迭香。我们每天都忘了浇水,但它居然活了下来。我曾说,也许它并不真的需要我们。也有人说,也许它只是还没想好要不要死。
那个场景没发生什么,但这几年一直浮上来,像是某种无用的符号,被反复念诵。
我走进厨房,开了水壶,加水、按下按钮。水开始运作,先是静音,然后是小小的沸腾。这个声音在这个午后显得格外不合时宜,像是在提醒我什么还必须继续。
马克杯还在,白色的,写着“bonjour”,我一直没丢掉。杯口有一道细纹,我总觉得那裂痕其实是某种句号,只不过没有谁来断句。
水烧好了,我倒进杯子里,站着,没有搅拌。茶包漂浮了一会儿,然后慢慢沉下去,就像一个决定放弃争辩的人。
屋里很安静。
不是“没有声音”的安静,而是“所有声音都不愿意先开口”的安静。像一场没有主持人的辩论会,每个人都在等别人先说一句什么。
我靠在门框边,慢慢喝茶。苦味不明显,但会留下痕。
这就是“铅之时刻”。
不是重量压得你动弹不得,而是你已经不再需要动弹。
不是悲伤无法承受,而是悲伤已经开始学习如何与重力共处。
我听到楼下有孩子叫嚷的声音传上来,断断续续的,像一段损坏的录音带。
我没有去看窗外。只是把茶喝完,把杯子放进水槽,然后什么也没做。
不是不想,是不知道下一步该归哪一类:继续?暂停?还是彻底放空?
桌上那张唱片还躺在那里。
我没有再播放它。唱针还好好的,我知道它还能转,只是那一段音总是模糊。
也许人也是这样。
有些段落永远是模糊的,但那并不妨碍整个旋律继续。
我站了一会儿,然后轻轻打开窗,让风进来。
我曾被告诫不要让风进屋,说桌布会乱,窗帘会打到植物。现在窗帘轻轻扬起时,我却有种某种存在还在另一个房间的错觉。
我走过去,把那张唱片重新放回封套,手指在封套上摩挲了一下,没有特别的意图。只是觉得,它应该保持干净,就像某些东西仍旧等待着被接续。
不是纪念,也不是开始。 我只是活在某种残留的节拍里,像在听一首没有被完整哼唱出来的旋律, 它在我呼吸的缝隙里断续地延续着,轻、慢、并且不可证实。